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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丨谢侯之:椿树峁,九户人家分来九个北京学生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04-16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作者简历


谢侯之,原名谢渊泓。陕北老知青,柏林工大工学博士,信息专家。


原题
椿树峁


作者:谢侯之


唉,椿树峁。这小村儿一共九户人家,孤零零藏大山深处,远离其他庄子人烟。

从北京被派去插队的知青也九个人,四个北京三中的男生,外加五个丰盛女中的女生。

九户人家,屈指可以尽数。一户小队长吕,一户副小队长郭,一户会计刘,一个揽羊汉刘,两户社员郭四与郭大爷,一个饲养员老惠——光棍——实为半户,另一个半户只一个婆姨姓高,男人在外。这么算下来,六户加两个半户,怎么还缺一户?不记是谁了。有三头驴,一头已老,做不成驴了。有两头半牛,半头是小牛,也当不成牛。村里家家粮食不够,长年吃救济,钱是一分没有介。一下子被上面派下九个插队北京知青,说是落户,说是要在人家这儿扎根儿一辈子,好不吓人。

四十年后,姚建用Google地图,费劲找到大山中的那个椿树峁,坐那儿生气说:谁干的这缺德事儿?这么个大山里的荒村,才九户人家,派下去九个知青,要分掉人家一半口粮,让老乡还活不活了?

1971年,谢侯之在延安山村椿树峁


椿树峁叫椿树峁,想来是有椿树的峁。应该有椿树,可我没见椿树。或是说我就不太认识椿树,所以不见。我知椿树分两种,香椿和臭椿。我想椿树峁若有椿树,定是臭椿。因为若是香椿,村人定会捋了叶子来吃。断顿时节,村人什么都吃,香椿美味,是不会放过的。可我们在队里,从没吃到过香椿,可证其不存于峁上。臭椿古文中见到叫樗,是庄周叫它出的名。《庄子》记樗,说那是庸材。那原话是:其大本拥肿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不中规矩。醒悟到当初被派椿树峁插队,是早有的暗示,应那庸材之数,倒无不妥。

椿树峁名分上划为万庄生产大队的第三小队,但远离万庄,它在万庄脑畔山上的北面。

你若是要去椿树峁,得从万庄村里向上爬。爬过最高一户人家,再向上,是一条蛇似的小道,曲里拐弯,伸向万庄脑畔山顶。

这小道儿太窄了,将容得下一只脚。你必得小心了,看了路,左踩一脚,再看了路,右踩一脚,要操心看着脚底,操心踩实了步子。雪雨天这路变得极滑,脚出溜,踩不住,一侧是崖,上下极是危险。

一登上山顶,就好了,上面平了。我每爬上山顶,便生许多精神喜悦。人站那里,大大喘一口气,登高望远,看四下一片空阔。长风西来,可解襟怀,荡胸中许多瘀闷。面前是山间相连的圪墚墚,山路拐绕着的土峁峁。前面没有要大上大下的路,顺这梁转那峁,路都展展着,好走。

这上脑畔山的小路,应该是羊走的道儿。它逼着你慢慢地爬,是椿树峁郭四的话:“高山奏似怕慢汉低头摇咧。”郭四喉咙里总有痰,他把“就是”说成“奏似”。是啊,爬山低头摇,不要向上看,不要心有企求,这是大山教你行事。与那人生行路相仿,不存奢望,不生念想,就有快乐。你低着头,慢慢摇。摇一阵儿唦,你回头看下面唦,咳呀,很有了高度呢。窑洞柴垛,树啊人啊狗啊都变得小下来咧。

1969年刚到延安留影,左起丁名世、胡宝平、谢侯之、隋国立


刚来的那一天,在万庄底庄,我们九个人的箱子行李堆了一洼。椿树峁副队长带了人来,后跟几个娃娃,接知青上山。我们看着椿树峁的来人,在地上纷纷铺开了背绳,将行李,将箱子,捆住背上了身。他们一个个弓着腰,脸贴到地面,背上重负,踏上脑畔山小路,向山顶慢慢摇。我们九个城市里的傻子站那里,仰了头看,个个目瞪口呆。

那是冬天,山上积着雪。跟在背箱子行李队伍的后面,椿树峁的娃娃带知青踏上小路。小路非常滑,因为有冻雪。我们挣扎着走,到半山,我们走不上去了。北京的鞋塑料底,不宜大山,脚蹬不住,身子往下边出溜,下边就是崖,很是危险。椿树峁几个娃娃猴子般上下来回窜,他们用脚顶住知青下滑的鞋,把知青一个个拽住,叫脚底踩稳。我们终于登上山顶,坐那里喘气,每人都感觉丢了半条命。心里惊骇的是,这路,还有背箱子行李往上爬的人。

老乡的鞋都是家中婆姨自制,粗线纳的糙底,能吃住地面。后来,为爬这山路,我们从家里去搞胶鞋模压鞋。后来,我们熟惯了小路。我经常一个人走夜路回椿树峁,每回吃力爬上万庄脑畔山顶,看着前面平展展的路,我安心对自己说,嘿,椿树峁到了。好像前面的路根本可以不计。

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,我们刚到不久,我被叫下来到万庄开队干会。那时我被指为山上知青小组长,领了知青读报纸学毛选。那天的队干会开到下半夜,散了会我一个人走回椿树峁。

队干会讨论的是“斗争隋国立”。这隋国立同学和我同班,椿树峁四个三中插队男生之一。前一天我们在大沟干活,他跟椿树峁队长老吕发生了口角。原委而今我都不记了,只记得后来彼此有言语不恭,吵激烈了。最后以双方宣布“你管得着吗”和“呃?你这流氓小子,我看管下管不下你兀的”而告结束。老吕告到山下,万庄大队决定收拾“不听话,调皮捣蛋那号”。那时“文革”未了,革命犹猖,被风气教唆,经常就要行斗争。队干会议了一晚杂事,“斗争流氓小子隋国立”为一重要议题,决定第二天开社员斗争会。把山上知青组长叫下来,为的商量配合第二天的革命斗争。

图右为椿树峁知青女生窑洞,已坍塌。摄于2011年

会开得满窑洞熏的烟,人都辨看不清。我坐那儿表情沉重,看着烟雾,没料到下山来是这会。我哼了哈了听,找机会解释,以为缓和。扯到下半夜,会散了,还是要行斗争。我往出走,听到后面叫一声:“谢侯,不忙回呀。”我回头看时,见是大队长陈登和,问他什么事,他说是:“则跟我走。”我随他后面走,走到他窑院。他把我引进窑,黑黑的,也不点灯。见他手伸到灶上大锅,大盖帘下面摸索,摸出个什么来。我们又一起出来,他把那东西塞我手上,关怀说:“则拿上吃去,则拿上吃去。”月光下我低头去看,见是一块黑黑的麸子馍馍。这是件吃食,是好东西啊。我明白这是奖赏,相当于现在组织上发给奖金。

我揣好那馍馍,去爬万庄脑畔山的小路。终于又登上山顶,头上再没了山。空空荡荡,只剩个倒扣的夜空。脑顶上密密麻麻的星,是缀满天空的银钉钉,亮晶晶地闪,好像个个都有心灵。噢,那是一片晶莹的心灵。这安谧的夜晚,多么美好啊!望着美丽的宇宙,感到与这人世无涉。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,让你忘掉你面临的人生,忘掉你前面要走的路。

我摸回到椿树峁,窑洞里三个男生正睡得昏昏。我叫起“流氓小子隋国立”,告他人家为吵架要斗他,叫他干脆跑吧。隋国立听了,立刻起来。大家叫他找些衣服穿暖,我把麸子馍塞给他:“路上好吃。”我们都是知青,大家和他互道保重,情节像是侠客小说。隋连夜往北,出安塞,串各处北京知青点,跑了。

第二天,挨斗的主儿没了,斗争会没开。吕队长也不来问,万庄的大队长陈登和也不来问,就没任何人来问。大家好像都没这回事情,就这么拉倒了。我们惦记着隋国立,也不知这“流氓小子”跑哪儿去了。大约一个多月以后,隋国立晃荡回来了。吕队长见了他,笑呵呵地说笑。万庄队干见了他,笑呵呵地说笑。再没人提斗争的事儿,根本就没这事儿了。哈,这陕北,这陕北人,有趣!叫我心里喜欢。

椿树峁。王克明摄于2019年

吕队长个子大,在陕北少见。皮肤黑黄,身上干枯,没油没水,容易想到风干的硬肉。嘴上呲的长短胡茬,像一堆刺儿。左眼瞎了似地闭着,从不睁开。那样子不像陕北人,我怀疑是早先山西甘肃或蒙古鞑子地窜过来的汉人盲流、那儿的人说话倒也跟陕北口音类似。

老吕天天跟着干活,并不偷懒。但当队干有特权,是间或上面有叫开会,公社走上一回,有纸烟棒棒拿着,兴许在公社食堂,还能吃到碗羊汤面。开会记工分,好事儿。队里穷唉,特权也就这么点儿。我后来在底庄万庄,客串过一年大队会计,大队账上的现金流水二三十元,偶尔买包几毛钱香烟,招待上面官家来人。

好像这儿的规矩,队长不直接管生产。分配活,喊人上工,中间叫休息吃饭,都是副队长。队里遇事就开会,全村都参加,一个窑坐下了。山上种什么粮,如何分配救济口粮,队干和社员都参与议政,是古希腊罗马制度呢。

山野间绿上来了,农人的日子好过咧,绿的东西都可以吃么。秋天时节,山上更到处是吃食,这是万物滋润的时节。女子们的面色白润了,娃们的脸黑红,人们都脸色生动。山里这阵儿的日子,是好日子啊。

我们去收玉米,坐那儿休息时,三娃提议:“谢侯,我来给咱烧玉米吃来。”三娃是个猴后生,是队长老吕的儿,不是亲生,是务益(收养)下的。他说这话时,偷偷看下吕队长。老吕吸口烟锅,看一眼三娃,又看知青。知青们都馋,都望着队长。吕队长笑一笑,说三娃:“则去。”三娃,猴娃,还什么娃,唰地一下跑了。回来见弄得把干枝子,地上架火,点起来。眼看烧烬,往上面盖干的细土,大烟起来了。几个娃动作麻利,丢给知青掰来的玉米,叫说:“剥玉米来!”一边动手掰。宝平、国立我们几个都上手,伸手到灰烬上方剥玉米,玉米粒落下撒到热灰里。两个娃捉的细枝枝作筷子,在灰上搅,将玉米粒埋到热灰下。不一刻,听到“叭叭”的大响,有玉米粒爆裂,从灰里跳出来。三娃把灰烬划散摊开,灰里埋的一堆豆,烤焦的黄皮皮,爆开的白芯芯。三娃叫说:“好咧,则吃来!”一边夹起一粒豆,滚烫地丢到嘴里,大嚼。

前排左起:万庄书记王振韩,长征老红军李富贵;后排左起:史简华,谢侯之


知青纷纷效仿,捡了枝枝作筷子,到滚烫的灰里夹豆儿,和娃娃一起,抢了吃。捡大的,挑好的,满嘴黑灰,一片喧闹。那豆儿真香!酥酥的皮皮,软绵的芯芯,解饿解馋,嚼着里面吃到油香呢。娃们都吃得飞快,一粒粒丢到嘴里。知青们抢不过,甘拜下风。老吕坐一旁,看了笑,然后坐过来,丢两粒豆到嘴里,嚼着总结说:“唉,好吃。”一边下手到热灰里,抓一把,连灰带豆儿,放给宝平。又抓一把热豆儿,放给隋国立。大家都惊骇,这手必是包了甲,如何这不怕烫。至今我记着那地里的热灰烤豆儿,它比我们在电影院吃到的大桶爆玉米花要香得多呢。


又记得是那个秋天,我们到地里收胡萝卜。那年椿树峁有回好收成哟,大人婆姨娃娃,全村老小,都拿了老镢来刨。胡萝卜裹了泥,直直一根根翻出土来,湿湿润润,透明的红色。人们刨土翻土,拾捡胡萝卜。四下响一片大声的说笑,地里到处洋溢着欢乐。吕队长刨出一根大的,又粗又壮,笑着举起来,对女生喊:“刘艳玲、张燕华,吕大爷这根邦紧了吧?”女生们倩影姣好,刘艳玲天真快乐,开心应答:“邦紧!”男妇娃娃所有人,直是喜笑颜开。郭四儿也举了一根大的,笑着对女生喊:“我这根大了,要我的了吧!”张燕华天真快乐,开心应答:“要了!”地里更腾得一片欢笑。两根胡萝卜,空中划出优美弧线,向两个女生飞去。婆子们都笑着:“这些北京学生,憨咧,甚也解不下么。”我看着记忆里的那幅画面,天上晚霞映了一片红光。大家立地里,每人手握一根胡萝卜,擦去湿泥,“咔嚓咔嚓”地大声啃,像迪斯尼童话,是一大群穿着褴褛的兔子。胡萝卜刚出土,新鲜饱水,咬一口,声音清脆,好吃!大山里贫瘠干枯的日子,抑不住原生欲念的旺盛。男女淫事的儿话(荤段子),放肆恣意不知羁绊,添来无愁无忧,让你轻易忘记岁月的艰难。

这是块让我惊异的土地,穷苦的日子,你容易看到欢笑。它让我在路上受益,慢慢学会解悟人生。

后来,延安方面做出决定:将河庄坪公社三个最穷队——万庄的椿树峁、枣圪台的仲台、余家沟的贺家山——插队的北京知青,全体调碾庄公社。“则去,好事儿!”椿树峁人羡慕着跟我们说:“碾庄富咧,川面公社,有粮吃了么。去了能吃饱,还能分俩钱了么。”调离的是知青,农人们平静地留在了这块土地上。

我没有跟着去碾庄。我在那年下了山,归并到万庄队知青点里,成了万庄的人。

谢侯之(左)与史铁生、王克明合影


附记:改革开放以后,陕北弃耕还林,山上只准种果树,由国家发钱给农民,让农民买粮食。黄土山上慢慢有了梢林,有了长驻的绿色。后来乡里将椿树峁剩下的几户人家调到了万庄,椿树峁最终被弃。

谢侯之著《椿树峁》,中华书局2022年7月出版。点击上图,即可购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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